建州城外的官道上春雨将红土路泡成了黏稠的血浆。
陈砚秋的草鞋早已被泥浆吞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无数张湿透的考卷上。
他肩头的箭伤又开始渗血浸透了包袱里裹着的《周易》活字铜锈混着血腥气在雨中弥漫。
到了。
薛冰蟾的璇玑匣指向雨幕中的轮廓——那是座废弃的陶窑窑口坍塌了大半残存的砖壁上爬满青藤。
但陈砚秋注意到窑顶的烟囱竟冒着极淡的青烟在雨雾中几乎难以察觉。
窑洞内昏暗潮湿。
十二名衣衫褴褛的工匠围着一方泥台台上摊着被血和水浸透的《论语》活字。
最年长的匠人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捏起一枚仁字铜模对着窑火仔细端详。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将那些皱纹刻得更像古碑上的裂痕。
闽北的土不行。
老匠人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粗陶要建阳的观音土掺松烟灰。
角落里站起个独臂少年从陶瓮中挖出块泛着青白的黏土。
陈砚秋认出这是国子监刻书坊的学徒林小三——去年金军破汴时这孩子为护住半套《孟子》雕版被砍断了右臂。
薛冰蟾解下腰间布囊倒出十二枚带血的蜂蜡印章。
这是黄河畔那十二位老儒生留下的墨押每个蜡印的指纹都清晰如新。
老匠人接过一枚对着火光查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蜡印中央竟嵌着根白发在热力下缓缓舒展组成个微型的卦象。
开窑。
随着这声沙哑的号令工匠们用铁钎撬开窑后方的封土。
陈砚秋本以为会看到陶器不料窑膛内整整齐齐码放的全是字模——不是寻常的铜活字而是用建阳特产的白瓷土烧制的陶字胎质轻薄如纸在火光中半透明。
南剑州官窑的秘色胚。
老匠人用陶刀挑起一枚义字火候差三刻但够用了。
他突然将陶字掷向泥台。
脆响声中瓷字碎裂露出内层夹着的薄铁片——那铁片上蚀刻着密密麻麻的运河布防图正是金军南下前枢密院绘制的机密舆图。
活字藏图……陈砚秋的指尖抚过碎片孟先生何时安排的? 回答他的是窑外突然响起的马蹄声。
薛冰蟾的银针已夹在指间但老匠人摆摆手从窑壁暗格取出一叠泛黄的竹纸。
这是建阳特产的叩之有声的椒纸纸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本届落第举子的姓名。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串数字——是各州常平仓的存粮数目。
金人悬赏的名单。
老匠人将名单凑近窑火但用矾水写了第二层。
纸张在火焰上方渐渐显现出淡红色的字迹。
陈砚秋倒吸一口冷气——那竟是国子监秘藏的《武经总要》活字版式图标注着每块字模藏匿火药的最佳位置。
马蹄声在窑外骤停。
进来的是个披蓑衣的矮瘦男子斗笠压得极低。
他解下背上竹筒倒出三块带着河腥气的青铜刀币——正是黄河文祭时沉入河底的那些。
老匠人接过刀币用陶锤轻轻敲击币身的铜锈簌簌落下露出内层刻的《春秋》经文。
漳州的船准备好了。
蓑衣人嗓音嘶哑但月港的水师有金人细作。
薛冰蟾突然将璇玑匣按在泥台上。
匣内齿轮咬合重组变作一方微型的活字盘。
她取下髻上的银簪在簪尾一拧竟抽出根细如蛛丝的铜条——这是用《营造法式》记载的减铁法打造的导火索。
泉州蒲家的商船队三日后到港。
蓑衣人继续道他们愿意用《论语》换《孙子兵法》。
老匠人冷笑一声从窑膛深处捧出个陶瓮。
瓮中装满混着铁粉的松烟墨墨块上依稀可见熙宁七年制的阴文。
他掰碎一块墨投入窑火火焰瞬间变成诡异的青色将窑壁映照得如同鬼域。
火光中那些看似随意的砖缝竟然组成了一幅完整的东南沿海图。
墨里掺了硝。
老匠人用陶刀指向图上几处暗记当年沈存中(沈括)在福建督造的火药方子。
陈砚秋突然明白过来。
他解开包袱取出那套《周易》活字。
铜字在青火照耀下表面浮现出细如发丝的纹路——那是用磁针在铜胚上刻出的海道针经(航海指南)每道纹路遇热就会显现。
窑外雷声轰鸣。
暴雨中林小三用独臂捧来一叠湿漉漉的桑皮纸。
这是闽北特产的千年寿纸在水中浸泡七日不烂。
老匠人将名单覆在纸上用陶辊缓缓碾过。
令人震惊的是纸面渐渐浮现出清晰的图案——是临安皇城的排水秘道图每条水道旁都标注着守卫换岗的时辰。
金人买通了重修临安的匠人。
蓑衣人低声道但没料到匠人的儿子是太学生。
薛冰蟾突然将璇玑匣拆解。
齿轮与铜片在她手中翻飞转眼组装成一台微型的活字印刷机。
她取来林小三捧着的桑皮纸铺在机床上又拣出几枚《论语》活字排列成版。
当老匠人将掺硝的墨汁浇在字模上时印刷机竟自行运转起来在纸上印出完整的《孟子·告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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